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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住院

 

作者:貝魯平

 

 

一、

我把腦CT、心電圖等幾項檢查報告給李醫生看,她稍稍看了一下對我說,必須住院,要不有生命危險。我點點頭,把電話地址寫給她,我想這個時候不聽醫生聽誰的?她表示有病床就通知我,當時我的上壓180,下壓110,頭暈乏力、胸悶氣短、腳步沉重、走路氣喘不止……我把剛配好的藥給她看,它們是兩盒富馬酸比索洛爾片,兩盒氯沙坦鉀片,兩盒瑞舒伐他汀鈣片,一盒硝苯地平片和一盒阿司匹林。她說我血壓太高了,不能離開,讓我馬上含一片硝苯地平片,說這是救急的藥,不能多吃,過二十分鐘再去她這裏。

 

出了診療室,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空位坐下。我花了一天時間看病,做了各種檢查,此刻已經累得路都走不動了。覺得此時此刻死神來找我了。心梗和腦中風都不是沒有可能,是否先料理一下後事,寫份遺囑……胡思亂想一通後,見時間已到,回到診療室見李醫生,她為我重新量了血壓,這次上壓160,下壓100,她說好一些了,但要小心,叮囑我回去後要按時吃藥,我點頭答應。回家後,我看藥品的說明書,沒想每一種藥都有極大的對人體毒副作用,對肝腎五臟都有害處、有幾項還非常厲害,嚇得我望著藥片不敢吃。我平生害怕吃西藥,眼下面對這堆藥片膽戰心驚、手足無措。可是不吃藥血壓降不下來,胸部又感疼痛異常,難道死神真的來找我了?!便糾結起來,一夜沒睡好。第二天還是胸悶頭暈,感覺更不好了。這個時候,我不得不按醫生的要求開始吃藥。估計是心理作用,到了中午感覺好些,或許這是吃藥的效果吧。幾天後,接到了心內科病房的電話,說床位有了,要求我當天或者第二天上午去辦住院手續。我接到電話頭就暈了,為啥一定要住院?既然好些了就繼續吃藥吧,不住也罷。其實,人都有僥倖心理,半多個月時間吃藥很隨便,時而準時、時而晚吃甚至忘了吃,身體感覺也越來越不好。又抽空去醫院排隊就診,這次另一個醫生給我看病,血壓測下來還是110到185,問我怎麼樣?我說還是胸疼頭暈,渾身乏力。她問我有沒有帶硝苯地平片?我說沒帶,根本想不到吃。她說以後隨身帶,要不會出大問題的。接著給我開藥,說快去配藥,馬上把硝苯地平片含在嘴裏。配好藥回到她這兒,就像上次一樣。隨後建議我住院,需要徹底檢查一下。毫無疑問,我答應了。這次必須聽醫生的,如真出人命就悔之晚矣。

 

三天後的一個上午,醫院又給我電話說病床有了,問我啥時候去。我說,白天把事情忙完就去。她答應了。晚上七點左右,我來到V醫院心血管內科病房,根據護士要求,我去急診收費處付了一千元的預付款,隨後住進了5樓心內科病房07室病房的26床。病房內有三張床位,我的左右兩邊已經有人入住。我放下隨身用品,剛安頓好坐下,27床就跟我攀談起來。隨後25床也參與進來。談興正濃,一位年輕醫生進來找我,問了我一些問題(有關病情),還給我量了血壓,測量結果是98跟167,他說偏高了。並要求我在一份檔上簽字,我稍看一下就簽了。他說一會兒護士會給我送藥來。他一走,我們三個病人繼續聊起來,各自把病情介紹一下。沒想到,這樣一聊竟然成了病友。這期間,護士給我送來了藥片:蘭索拉唑腸溶片、瑞舒伐他汀鈣片和阿司匹林。其中蘭索拉唑腸溶片不了解,馬上上網查了,原來是吃胃潰瘍的,我胃又沒不舒服,為啥要吃?於是我把此藥丟一邊,只吃其他兩種。也不告知醫生。

 

差不多十點才躺下。根本睡不著。不一會,27床突然呻吟起來。約摸六七分鐘,他按亮床頭燈和救急按鈕。他發現我坐了起來,就對我說睡不著,心臟難受,怕突然停跳。一會兒醫生來了,問他那裏難受,他如實告知。醫生建議他吃一片安定。他一臉惆悵地望著醫生:睡著了,心臟停跳怎麼辦?醫生說:可你睡不好也很難受啊!吃還是不吃,他沉默了。醫生見他猶豫不決,就說,吃一粒沒關係的。很快,護士給他送來藥片。這個時候,他已經爬了起來。他臉色煞白,一副焦慮不安的表情。他跟我說出去走走,或許會好些。我想我的心臟已經比較難受了,沒想27床比我更難受。他的情況是這樣的:大約兩個月前,他跟他的家人去西藏旅遊回來,身體感覺不適,估計是高原反應,心臟受傷了。開始睡不著,漸漸發現自己心臟特別難受,於是常常半夜起來,外出走一圈,這樣感覺才好些,可是躺下後,還是難受,由此去藥房買些心臟的藥吃了,也未見好轉,甚至更厲害了,於是就來醫院治療。經初步檢查,醫生認為他必須住院徹底檢查一下,要不真會有危險。他以前身體很好,從不吃藥看病。可是這次不行了,只有聽醫生的。他比我早一天住進來,當日做了如心臟彩超等多種檢查。而明天上午他將要做冠脈造型。並根據他的病情進行會診,隨後就確定治療方案。

 

不久,27床回來吃藥躺下。輾轉反側,好長時間才進入夢鄉。這時已過了午夜。25床卻醒了過來,他開燈喝茶上衛生間。見我醒著,就跟我攀談起來,他說他剛才做了一個噩夢,說他躺在太平間裏,有兩個白衣男人把一具屍體推了進來……說到這兒,他嘎然而止。我覺得有意思,就問道:後來怎麼樣?他說:後來白衣人走了,屍體就躺在他身邊……他不說下去了。我覺得好奇,繼續問道:後來又怎樣?他說,我非常害怕。我怎麼會跟死人躺在一起呢?我掙扎著要爬起來離開太平間,但我動不了,感覺心臟疼的厲害,好像被什麼東西卡住跳不起來。這時我發現那個屍體坐了起來,我嚇得跳下床就朝門口逃走,他追了上來,可我找不到太平間的門,卻發現一扇窗,我用力推開窗爬了上去,我發現他已經抓住我的衣袖,我慌忙跳了下去,下麵是深淵。我好奇地繼續問道:後來怎樣?他說:夢醒了。我最近一段時間很難受,心臟好像被啥東西掐住,氣透不過來,渾身冒冷汗,走路氣喘的厲害……我聽他如此說,就安慰他幾句。隨後他平靜下來,又昏昏沉沉睡去。我卻想入非非起來,我不是躺在他身邊嗎?難道他做到的屍體就是我?這樣一想,不由毛骨悚然,感覺自己就要死了一樣……我想人生無常,什麼都有可能啊!前段時間我不是去參加一個朋友的追悼會嗎?平時好好的,啥藥都不吃的健康人,才剛退休,說走就走了。我沮喪不已,此刻竟睡不著了,打開床頭燈,找出一本書來看,卻根本看不見去。又拿出手機玩了一會微信,心中卻老想著25床的怪異夢境。     

 

25床名叫宋章永,已退休數年,六年前因左胸不適,來該院住院檢查,確診心臟動脈血管堵塞,裝了兩個支架後,感覺好多了,不過需一直吃藥。讓他困惑的是,最近又感胸悶氣短、體力不支、上樓都力不從心,不得不又住了進來。眼下他已確定了做冠脈造型的時間。這個時候,我也已躺下,想我是不是也要做冠脈造型?如果檢查下來管動脈堵塞必須裝上一個或幾個支架,這樣人就廢了把?這樣想著不知不覺進入夢鄉。

 

 

 

二、

次日清晨,護士給我們三人拿來了上午吃的藥片(藥片分上午和晚上吃),我的是富馬酸比索洛爾片、阿司匹林、蘭索拉唑腸溶片和奧美沙坦酯片等,除了富馬酸比索洛爾片半片外,其他都是一片。還是沒吃蘭索拉唑腸溶片,把它放在了抽屜裏。一會兒,主任醫生帶著幾個醫生護士來病房檢查。逐個詢問我們的情況:先確定25床做冠脈造型的時間,然後來到我床前,告知我說今日會為我做些檢查。隨後轉向27床,問他昨晚睡的怎麼樣?又問他的家人什麼時候來?九點半以後他會被送去做冠脈造型。27床告知說昨晚他吃了安定藥,睡著一會,但後來醒了就一直睡不著,心臟太難受了,從來沒有這樣難受過。主任醫生安慰他幾句,隨後向他說明,造型做下來再給他制定治療方案。說罷一行人去了別的病房。早飯後沒多久,護士為25床和我送來吊針:一大袋丹紅和一小袋葡萄糖注射液(其中加進其他藥劑)。在我輸液期間,27床的家人來到,過了好一會,他才被推去做冠脈造型。

 

我輸完液已快中午了。這個時候,27床做造型還未回來。午飯送來了,我見25床吃飯香甜,很想說些什麼,就匆匆吃完跟他聊起來。我問他啥叫冠脈造型。沒想他很瞭解這方面的知識,真是久病成良醫。他說:冠狀動脈造影是借助動脈造影機,通過心導管經皮下穿刺入右手臂動脈或大腿根部的股動脈,沿主動脈逆行至動脈根部,手臂動脈是直通心臟的,然後注入造影劑,使心臟周邊的冠狀動脈顯影。隨後將整個左或右冠狀動脈的主幹及其分支的血管腔顯示出來,幫助醫生看清病變部位、範圍、嚴重程度、血管壁的堵塞情況等,最後根據檢查結果作出明確診斷,由此制定治療方案,必要時可以直接治療的一種有效的檢查治療方法。我好多年前做這個手術,醫生發現我的兩根血管堵住了,造型期間就植入了兩枚支架,就是說檢查和治療同時進行,當然支架植入前問過我和我的家屬,這之前還簽了字。我問道:總共花了多少錢?他說:大約六七萬吧。治療後感覺好些,舒服了好幾年。不知怎麼搞的,最近身體又不行了。我說:如果你放支架的兩個血管又堵塞怎麼辦?他心情沉重,沉默半晌說:這是有可能的。我問道,如果以前裝的支架又堵上了怎麼辦?可以重新植入嗎?他被我問住,呆呆地看著我,不知如何回答我。我又問:如果再堵上,那麼這根支架就算報廢了?如果兩根都報廢的話,是否再需裝兩根?他點點頭道:好像是這樣吧。我又說:如果這樣一根一根裝下去,是否裝到以後不能再裝的話,怎麼辦?他的臉色刷地白了,因為他已經有過兩個支架,如果這樣下去,就是說,裝上支架還是堵,那麼他身上的冠狀動脈血管會全堵住,這就必須做搭橋手術,心臟搭橋就是開胸腔的大手術了,有生命危險……聽他這樣說,不由感到心驚肉跳、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這時27床已經做好造型,家人簇擁著被護工推了回來,他看上去精神狀態良好,一會兒就開始吃起了我幫他打來的飯菜。或許他可能已經裝上支架人感覺舒服些了?!這時我被叫去做彩超檢查了。躺下後我感到緊張。為我檢查的醫生很認真,約莫兩三分鐘檢查完畢。我問怎麼樣?她說,心臟有點老化,這樣的年齡老化很正常,不過沒大礙。我說聳聳肩自嘲地笑道,沒大礙就好,這樣的年齡啥都在老化啊!回到房間,專門做24小時心臟動態監測的醫生來找我了,他在我身上掛了一個監測儀器,說必須帶24小時,明天這個時候來取。這個儀器帶在身上很不舒服,有噪音影響睡眠,它隔三五分鐘收縮一次,27床說,他已經掛了24小時,昨晚已被收走了。

 

晚飯後,我來到走廊散步。走廊寬約三米左右,長約八九十米,走廊的中間有十來米長的護士工作臺,一天二十四小時,始終有護士值班,醫生值班室在另一處。晚飯後在走廊裏散步的病人不少。其中一個五十多歲的男士,看上去像一名企業高管,已經走了好長時間,且走得較快。當我注意他時,他向我笑了笑。於是當他再次走到我面前那一刻,我就跟上了他,就是說,我跟他一起走。見我對他好奇,就告訴我說,他是三高患者,糖尿病特別嚴重,已經好多年了,是吃出來的,如今每天打三針胰島素,吃飯前打,現在也習慣了。醫生建議他每天走一萬步。他聽醫生的,眼下每天晚飯後走一小時,雷打不動。我問有沒有效果?他說,效果就是吃得下睡得著。最近幾個月,他參加了兩個追悼會,兩個病友都六十歲剛出頭就走了,都是心血管病,其中一個是併發症走的,另一個是腦溢血,搶救了兩天還是走了。如今他啥都不想,就想多活幾年。我說,你聽醫生的話,一定會健康長壽的。他朝我笑笑,走得更快了。我漸漸跟不上,也就回到了病房。

 

我喝茶吃藥,然後靠在病床上看書。25、27床正在聊天。我聽了一會,發現27床憂心忡忡、沮喪無奈,仿佛被判了死刑那樣。這個時候,他的家屬也已經回去。我就坐了起來,關切地望著27床,有點想安慰他的意思。這個時候,他嚴肅蒼白的臉轉向我,苦笑一下道:冠脈造型做下來血管全好的,可心髒有問題,心律不齊,常有停跳現象,所以要裝起搏器。停頓片刻,他繼續道:醫生說我心率過慢引起心臟不適,才導致難受而失眠,這不是動脈血管的問題,而是心臟的問題,如果停跳時間長了就有生命危險,所以植入永久性心臟起搏器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本來我想再到其他醫院查一下,但朋友對我說,用不著去其他醫院,由最好的主任醫生幫我裝,技術上絕對沒問題。確實,她已經為我介紹了主任醫生,主任醫生已經徹底檢查了我的病情,說我這樣的情況必須裝起搏器,還答應親自幫我裝。對了,他明天就為我做手術,所以我打消了去其他醫院再做檢查的想法。再說,我已經被確診了,而去其他醫院又會有一番煩人的檢查。我問道:裝起搏器有什麼好處?他說:我也剛瞭解。起搏器對心率過慢,心臟停跳3秒以上或心率經常低於40次,尤其經常出現心發慌、頭暈目眩的病人有作用。最近一段時間,我就是這樣,夜裏由於心臟難受睡不著,吃安定也沒用,原來是心臟停跳了!還好,我來醫院看了,要不哪天停跳後跳不起來的話就完了。現在我懂了,經常停跳,心臟收縮功能就會下降,引起心臟泵血不足,造成頭暈、胸悶、乏力、煩躁甚至失眠等症狀,直至心梗,說得很對,可是……唉,這輩子沒想到,心臟起搏器竟然會裝在我身上,可我以前身體有多好……25床說:英雄不提當年勇。你的情況看來還是裝好啊,裝上了就不會不舒服,更不用擔心心臟停跳了。我說:是啊,裝上就生命無憂了,能健康活著多好啊!他搖了搖頭,歎息道:可也有問題啊,裝了起搏器,行動不便,還得遠離各種電器和高壓磁場環境,本來我身體好好的,可是突然就這樣了,人生無常,竟然成了一個永久病號,而且裝起搏器價格昂貴,還須一直吃藥、得處處小心,生活品質直線下降……他傷感不已、欲哭無淚。我寬慰他幾句,慢慢他也就釋然了。

 

 

三、

一夜沒睡好。因為我帶了心臟24小時動態監測器,當你即將入睡時,監測器就突然震動起來,讓你不得安寧。幸好儀器僅帶一整天。上午量血壓,血壓居高不下。護士把這情況告訴了醫生,醫生來找我,說高血壓的藥要加量。我說不用這麼急,明晚睡好了再看看,是否會好一些。他答應了,還是按原來的劑量發放。

 

早飯後我還是吊針。同室病友25和27分別去做冠脈造型和做起搏器手術,病房內就我一人。我躺在病床上、望著裝滿液體的袋子,袋中的液體慢慢進入我的身體。我想,假如我是個危重病人,或者生命還有最後三個月,我能夠幹什麼?或者我最想做的又是什麼?周遊世界去最想去的地方看看?要去的地方可真多:去法國巴黎看盧浮宮,去梵蒂岡看聖比特大教堂,去以色列看耶路撒冷的哭牆或者去新西蘭遊覽皇后鎮?見見這輩子最想見的人?抓緊寫一本最想寫的書?體力允許嗎?時間夠不夠?想做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可以往卻都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怎麼一點都不珍惜時間呢?這個時候,我很想抽支煙,可我身上沒有煙,已經好長時間沒抽煙了,難怪沒了靈感。是的,應該寫一本書,應該是口述一本書,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把最想講的話講出來,請一個電腦打字員把我的想法記錄下來,然後自己在電腦上修改一遍……正胡思亂想著,突然發現袋中的液體已經到底了,當即按下急救按鈕,叫來護士把我手上的針頭拔了。

 

不一會,走廊裏有人喊我們去拿午飯,我拿出早已準備好的飯盒去打飯拿菜,見25、27床手術還沒回來,便拿起他們的飯盒,幫他們打了飯。正吃著,27床徐建華被推了回來,他的手術結束了。跟進來的是他家人和護士,其中醫生囑咐他的家人手術後得注意事項。毫無疑問,在他的左胸部裝進了起搏器。此刻他的精神狀態良好,想吃東西了。他的家人謝了我,因為是我幫他打的飯。飯後不久,25床也被推了回來,經冠脈造型檢查,他的又一根血管堵塞了,所以這次他又植入一根支架,現在他身體的感覺好許多,難受的程度降低了,胃口也好許多,畢竟心臟的動脈血管通暢了。

 

下午,我由引導員陪去做了冠脈CT,回病房後就躺下了,或許我睡著了一會。恍惚中,我繼續想些漫無邊際的事,上午的思緒延續下去,反復想這些問題。即假如我的生命還有三個月時間,我究竟該做什麼?什麼才是我最值得去做的?去美國百老匯看一場音樂劇?還是去義大利聽一場真正的歌劇?找心目中的偶像一起拍個照?想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租個風景優美的別墅待上一個月?其實對我來說,許多國家都是我值得去的。是的,沒有人來看我,因為這次住院我沒有通知任何人……剛醒來的25床坐起來喝口茶,見坐在他床邊的老婆睡著了,就又躺下來。這一細微的動作,導致他老婆也醒了過來。老婆關切地問他身體情況怎麼樣,他如實告知。老婆欣慰地笑了。這時候,有人在走廊裏喊吃飯了。我肚子早已咕咕叫個不停,便霍地爬起出去打飯了。

 

手術第一天,27床有人陪夜。陪夜的是他的女兒玉蘭。因為忙,上午27床做完手術,她再去公司上班。下班後直接來醫院,為她爸送來一束鮮花。她剛過三十歲,已是一個大公司的高管,很優秀的一個女孩。她的座右銘是,如果你決心向所定目標前進,全世界都會為你讓路。絕對有道理。現在她坐在病房一角看筆記本電腦,好像仍在工作,時不時地看一眼27床。而此刻的27床正跟我們說話,他心情沉重、一臉憂鬱。我猜想他對手術不滿意,或許後悔裝上起搏器。不管怎麼樣,他已經向我們說出心中的困惑,因為他現在還是感到難受,不裝有可能死,裝了又不適,這太讓人絕望了。眼下他的左胸裝進了一個火柴盒大小的起搏器,怎麼會不難受?而且傷口還在滲血。應該說,兩根導線通過靜脈直接通入心室是很嚇人的,這需要一個適應過程,應該很快會適應的,適應就好了。他的女兒玉蘭見她爸在向我們訴苦,則安慰他。我們也一起安慰起他來,希望他放寬心,裝了起搏器至少不必擔心心臟驟然停跳、甚至不跳,不跳就危及生命等等。這時,話題轉到25床的支架,他上午裝了支架,儘管身體狀況覺得好些,但他情緒也不是很好。說他如今身體上又多了一個支架,除了每天吃排異藥,原來裝的兩個經檢查又即將堵住,所以過幾年又得來裝了。這樣無止境的裝下去,心臟不僅好不了,身體也會垮掉的。說到這裏他就沉默了,一臉陰雲。半晌,他感到我們倆都在看著他,才重敘支架話題。他說裝了支架也不是十分保險的,一不小心人就走了。

 

去年他走了兩個朋友,一個身上裝了七個支架,一個裝了四個,解決問題嗎?暫時解決問題,根本沒解決問題,治標不治本,他們都是併發症死的。如今他身上有了三個支架,實際上是三個定時炸彈,不僅會重新堵住,而且會破裂,這其實是很危險的……他突然抽泣起來,這讓我們始料未及,一個大男人怎麼會哭呢?怕死嗎?也許是的,人越老越怕死。又寬慰起他來。說了一會,見他情緒好些了,就說出了我白天的想法:說假如生命還有三個月,你怎麼度過?最最想做的又是什麼?我先談了自己想法。27床覺得問題有意思,但對此卻有不同看法。他說:前一段時間,我的心臟很難受,曾想到過死,像我們這樣的心血管病,心肌梗塞或腦梗,哪有三個月時間?說走就走了!所以三個月時間適應癌症和其他病人,不適合心血管病人。據說有個癌症病人,醫生說他還有三個月時間,他也像我們一樣的年齡,當他從醫院中獲悉得了癌症時間不多後,他不再去治療,帶著老伴去周遊世界了,一年後回來,再去檢查,結果什麼病都沒有了。25床附和道,是的是的,面對疾病就是要這樣瀟灑自在,人體有免疫力,說不定病就好了。但這是癌症病人。可心血管就不同了。我的兩個朋友一聽說病情嚴重,整天憂心忡忡、杞人憂天,結果說走就走了,連話都來不及說,哪有三個月時間?!我心情沉重,說,是啊,如果這樣,那我們更應該抓緊時間、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了。要不連說話都來不及的。他們附和道,我們這樣的病,就是這樣,現在的問題是先把病看好。我說:有些病是看不好的,一般只能是帶病活著。活多少年,就看你的造化了。25床又附和道:對對,平時當心點,不舒服就來醫院檢查,應該這樣是吧?大家都表示贊同。這時一位年輕護士進來為我們三位病人上課,介紹心血管病人因注意的事項,我們的談話才結束。

 

這一晚,27床因難受又折騰了一夜,沒有睡好。醫生也來過幾次,只是安慰他一番,又開了安定給他,吃了也沒實質性的改善。可能是剛裝進去的起搏器還不太適應吧。一清早,27床的老婆來替他女兒,因為女兒白天要去上班。25床則睡得很好。醫生說再觀察一天他就可以出院了,為此他的心情變得好多了。我則仍吊丹紅等舒展血管的藥,身體感覺好一些了。相比25和27床,好像我是來療養的,並不是來治病的。

 

 

四、

下午兩點多,有一對夫婦來探望27床。我當即把自己的椅子搬過去給他們坐。自來熟地正跟他們聊些什麼。正熟睡的27床卻醒了過來。當即給我們介紹了。男的姓孔,名尚文。早年孔先生跟27床一起做過生意,如今他因身體原因而停業多年,跟27床一直保持來往,成了好朋友。當他瞭解到27床裝了起搏器現在仍感到不適時,他開始寬慰起他來,竟然十分有效,眼下27床平靜多了。據說,孔尚文也是心血管病,數年前死裏逃生。說如今活一天算一天,自搭橋手術後已經多活了三年。由於我跟25床對他的所謂死裏逃生頗感興趣,他就滔滔不絕地回憶起了往事。他的情況是這樣的,他有糖尿病和高血壓,常年吃藥已經十多年了,且已經裝了六個支架。發病那天,恰好家裏有人,馬上叫救護車寄送一家三級醫院,當時已經心肌梗死,生命垂危。由於搶救及時,當時家人簽字後做了必要的搭橋手術,他活過來了,且恢復得很好。如今他酒不喝、煙不抽,生活有規律,身體比以前好多了。他說,他是見過死神的人,所以如今一切都看得開放得下,能夠活下去已經很幸運了,對他來說,活著就是天堂……當我問及心臟搭橋是什麼一回事時,他見我有興趣瞭解,就說:我已經不能裝支架了,所以只能搭橋,所謂搭橋就是抽取病人自己身上的血管,通過手術把狹窄冠狀動脈的遠端和主動脈連接起來,讓血液繞過狹窄部分到達缺血部位,改善心肌血液輸送,由此改善心臟絞痛的症狀。我的第二次生命,是我家人給的,也是這家醫院給的,更是為我做手術的醫生給的,他們成功地為我做了搭橋手術。這裏我還是要感謝我的老伴和這些醫生們。說著話他跟身邊的妻子擁抱了一下。隨後繼續說:做手術的話,關鍵是要找到個能熟練掌握開刀技術的醫生,這太重要了。如今我的心絞痛已經完全消失,生活品質也提高了。說到這兒,望著27床,問他道:聽說為你做手術的,是一個朋友介紹的主任醫生?27床點點頭。他說:那應該不錯的。裝起搏器那是小手術,一般沒問題,過幾天適應了就會好的。實際上,你的情況比我輕多了。你看我這樣?像個做過大手術的人嗎?我們都瑤瑤頭。他接著說:可搭橋手術後,也是有問題的。就是所搭的“橋”還會發生粥樣硬化而重新堵塞,因為它是自己身上的血管,搭的“橋”壽命有限。有的只有五六年,最長的也不會超過十年。若這個“橋”壞了,那是很難再進行第二次手術的,如果再手術,很有可能致命。其實所謂的“橋”也是治標不治本的。但就是這樣,我也覺得很滿足了,因為不搭這個“橋”我早就死了,也不可能活到今天啊!他說這話時,卻顯得激動和樂觀。我被他的樂觀情緒感染了,終於露出笑容。說實在的,自從住進了醫院,還沒有笑過。接著,他問起了我的情況,我如實告知。他覺得我很幸運。他勸我如果情況還好的話,千萬別裝支架,裝了暫時解決問題,但解決不了根本問題。以後就一個個裝下去,直至無法再裝,所以現在用藥物並改變飲食和生活習慣,加強體育鍛煉,慢慢就會好起來的,以後啥藥都不要吃,這樣就能保持健康了。啥藥都不要吃?這不是要死人的嗎?他說,我們現在過度治療的情況比較嚴重,許多藥是用不著吃的,吃了只有加重病情,嚴重時還會危及生命。其實身體會自我調節,我懂得太晚了。這情況很複雜,我也說不清楚,但如今不吃不行了。譬如你現在開始吃高血壓藥,半年下來,那天忘記吃或者故意不吃,可能反彈上去會更高,你量血壓會嚇一跳,你敢不吃嗎?上次有個朋友告訴我,他說這幾天頭特別暈,量血壓上面七十,下麵不到五十。我問他說吃過高血壓藥嗎?他說吃的啊!我說這樣的血壓你還敢吃?他說醫生囑咐的每天一粒,不吃不行啊!你想想看,都是聽醫生的,可實際情況他是不需要吃了,再吃下去就要出人命了!他感慨萬分地朝我們笑笑,我似懂非懂地看了他一眼。他又跟27床聊幾句就告辭了,由他妻子陪著離開醫院。

 

次日中午,25床宋章永出院了。臨走向我們告辭時,卻面帶苦笑,他說:但願不要再裝第四個,那會更受不了。我急忙應道:不會的,多保重。說罷跟他握了握手。這個時候,躺在床上的27床徐建華因胸部傷口滲血,正等待醫生來為他處理傷口。見25床向他告辭,就說:我們是病友了,以後多聯繫。25床點點頭道:是啊!多保重,祝你早日康復!說罷,由他的家人陪著走了。我見27床臉色蒼白、一副難受的樣子,就關切地問道:怎麼樣,感覺好些嗎?他說:別提了,昨晚也沒睡好,心臟還是難受,胸部多了一塊東西壓著你說會好嗎?我聳聳肩說:才第三天啊,也許一個星期後拆了線會好的。他苦笑了一下道:但願如此。不想此事還好,想起身上裝了起搏器就心情不好,頭昏腦漲不舒服,最近幾日胃口也不好了。我怕這樣下去會得憂鬱症。我安慰道:沒那麼嚴重吧?你放鬆一點就會好的。他歎息道:有那麼嚴重。我本來身體好好的,什麼藥都不吃。可如今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病人,你說我冤不冤?再說裝了起搏器可能產生許多不適和不良反應,如出現頭暈、乏力、活動和反應能力下降、低血壓、心悸和胸悶情況,嚴重的可能會出現心力衰竭。我上網查了,這就是所謂的起搏器綜合症。如果真出現這樣的情況,活著還有啥意思?不如死了算了。我說:不要這樣想。昨天你的朋友孔先生病情要比你嚴重得多,可人家多樂觀?所以恢復得也好!看上去就是一個健康的人。所以一個人心態好了,身體也就好了,不是嗎?正說著,醫生進來看27床並檢查他的傷口,我順便問醫生關於我的情況,他說報告下來沒啥大礙,不過要堅持吃藥。我說,那我可以出院了?他說下星期一吧。我會開一個月的藥給你。我不由呼喚起來:這太好了,謝謝!這時,新來的25床向我們打招呼,他的木訥表情,好像已病入膏肓。我見他來了就被兒女們催促著躺下了,就向他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星期天下午,朋友華陽君來看我,問我感覺怎麼樣,身體好些沒有。我歎息一聲說:每天吃這麼多西藥胃受不了,這些藥毒副作用極大,吃壞肝腎沒商量,好了這個壞了那個,不吃不好,吃也不見得好,這讓人絕望。他安慰道:沒那麼嚴重。如今民間流傳一種秘方你可以試試,如果好轉就可以減少吃藥甚至不吃。我問道:是哪種偏方?他說:就是生薑、大蒜頭、檸檬各三分之一打汁,煮開後放些蜂蜜調勻裝瓶放冰箱,每天上午空腹兩調羹用半杯開水沖服,味道是酸辣微甜,喝上半年就有效果。你可以上網查一下,這三種東西都是強力疏通軟化血管的,放在一起效果可想而知。據說這是最好的疏通血管的良方。我搖了搖頭,將信將疑。他繼續道:還有一個藥你可以同時吃。那就是黃連素,黃連素又叫鹽酸小檗堿,在臨床上是治療腹瀉的良藥,但近年來藥理學研究證實了黃連素具有顯著的抗心力衰竭、抗心律異常、降低膽固醇和血糖、抗制血管平滑肌增殖、改善胰島素抵抗、抗血小板、抗高血壓和舒張血管等作用,因而近年來在心血管疾病方面日益受到重視。所以你也可以試試,每天三次,每次2片,這藥沒啥副作用,吃上一到兩個月,如果有效的話,那麼高血壓藥、他汀類和阿司匹林等對五臟不好的西藥全都可以免吃,特別是他汀類藥片,對人體的副作用巨大,如果想健康活著的話就試試。我將信將疑地看著他,感慨不已地說:沒那麼簡單吧?如果這樣的話,那25床可以不用裝支架而27床根本不用裝起搏器(這之前兩人情況我電話告知過他,這是不是過度治療尚未確診)? 吃上兩三個月的民間良方和黃連素加上適度鍛煉,血管就可以暢通而心律就能恢復正常了?他神秘地微微一笑:根據病情因人而異。還得看自己的感悟與造化。其實,你要相信民間偏方的力量是不是?!相信了才會有效對不對?剛才你提到的25和27床情況,如果是我就不會裝他媽的起搏器,有過度治療之嫌,醫生的回扣很高。可他們說不裝會死人,你明白嗎?命要緊還是錢要緊?他無語了。當然,我會吃一段時間剛才講的民間良方和黃連素,對黃連素你可以上網查一查它的新用途,瞭解了至少試一試對吧?或許對你一點也沒用,但試一試沒錯。我說:可有些人是來不及試的啊?譬如我跟你說起過心臟搭過橋的孔先生,他進醫院就已經是危重病人了,連病危通知都發出來了,哪有時間吃所謂的民間良方?他說:這種情況當然要手術搶救,但恢復健康需要時間調理,民間良方適度鍛煉或許有用。其實,我的意思是,在他第一次來醫院檢查起,就不要過度治療是不是?也就是說,如果他第一根支架不裝的話,用上述方法或其他途徑改善身體狀況,就不會走到這一步。我將信將疑地望著他,卻不知如何駁倒他。

 

這天,我拿著一大包醫生開給我的西藥出院回家。我認為醫生的囑咐很重要,我不敢不吃醫生開給我的藥。但我也試了華陽君的民間良方。一個半月後,我的西藥吃完了,身體也得以康復。但我懶得再去醫院配藥,據說高血壓的藥吃上了就得吃一輩子,這病也就不會好了,戴上了高血壓病人的帽子沒商量。如果不吃藥的話,血壓會反復,甚至更高,我是在拿生命開玩笑嗎?但吃藥後腸胃不適,腰酸背痛每日昏昏沉沉也是事實,估計兩腎也不好了,有時頭暈乏力,走路都困難,是否藥吃多了,或是吃少了,或者不應該吃?我糾結了好些日子,但還是不敢不吃醫生開給我的藥。有段時間,我外出旅遊,把生死置之度外,身體卻感覺良好,藥吃完沒及時去開,將近一個月都沒吃所謂終身服用的藥(我永遠不明白也不理解,所謂的高血壓為什麼要終身服藥,血壓不是根據身體的情況自我調整的嗎?)回來抽空去醫院開藥,我量了血壓,85到137,這樣的血壓我還需吃藥嗎?不吃藥的我腸胃良好,精力充沛,我已經一個多月不吃高血壓藥了啊!是高血壓的藥把我這病治好了嗎?也許是吧,既然正常了,為啥還要繼續吃藥?不吃了。到血壓升高了再吃不晚,我這樣認為,或許是不對的。但必須經常量血壓。如果我把生命開玩笑,那就自認倒楣。那天,儘管我把藥取了回來,可我一直放著沒吃。量一下血壓比較正常。放心了。無知者無畏。根據我的情況,我對醫學權威下此結論有點疑惑,但我相信他們是有道理的,血壓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太高太低都有危險,這是常識。至於民間良方,已經吃了一段時間,感覺還不錯,當它是安慰劑吧。不過,我不敢吃黃連素,而那種自己做的生薑大蒜檸檬配在一起的所謂民間良方好像沒問題,我搞了將近兩個月的量,以後一直會做著吃,實踐證明它對人體無害,或許它對心血管病的治療是有點積極作用的。不管怎麼說,面對疾病,積極配合醫生治療是應該的,可我對所謂的高血壓病須終身服藥不敢苟同,抑或這是我的偏見和無知。但民間良方試一試無害,或許對你的身體狀況真有點作用。

 

 

2018年4月 一稿

2018年5月21日三稿

2020年1月31日五稿

2021年9月26日六稿

2022年元月13日七稿

 

 

作者簡介:

貝魯平(秋雲亦然):

上海人,當過教師、機關幹部、文化館戲劇幹部、創作中心主任、報刊編輯、影視公司劇本策劃、編輯、編劇、自由撰稿人等;創作改編話劇、小品、電視劇、電影上演拍攝多部;曾出版發表多部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傳記文學,各類劇本等;目前為上海作家協會會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戲劇家協會會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