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是在前不久的偶然一刻才第一次讀到了吳正的小說作品--中篇小說集《情迷雙城》。以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者的經驗積累來判斷作品的質地及作家的“成色”:海派文學固是新文學版圖裏風格特異的一個“重鎮”,而吳正的小說更是海派文學裏不容忽視的一個獨特存在--閱讀經驗略為豐富的讀者,難免要驚詫於這文字裏驚人的藝術“能量”,那人物、意象與氛圍之鮮活,直似凸出紙面伸出來的一只只小手,把讀者拉進一樁樁滬港兩地雙城傳奇中,陷進去,一直沉下去,不願出來。
如此的藝術“能量”由何而來?
起先,筆者以為是來於作者起筆便有的驚人鏡頭感--種種場景、意象恰如一個個運鏡精妙的大特寫、慢鏡頭,而從某些人物視角出發看出去的一系列情景、動作之動態和節奏,簡直又是一個個渾然天成的長鏡頭。
又或者,還來自於作者行文中流淌的一種微妙而清晰可辨的腔調和韻律--當代因風格婉轉細膩、甚或幽微綺麗而成為大家者,多出於江南,蘇童、畢飛宇……而吳正行文的腔調和韻律更多了數種西洋藝術的滋養--作為西洋古典音樂的資深愛好者,他青年時代學過小提琴,後又在香港開過音樂學校--這便是藝術的土壤和花朵之間關係的玄妙:一位中國小說家,一位老派上海人,在對肖邦、柴科夫斯基、拉赫瑪尼諾夫的音樂以及莫奈的畫熟極而流之後,在對於上海這一精神母體的永恆鄉愁之中,在對上海香港兩大傳奇都市60年風雲如癡如醉、如幻如夢的描摹之中,竟化而成為那樣一份獨特的腔調與韻律,它精美迷人得如同中國傳統昆曲中的“水磨腔”,一唱三歎,低徊不去--那是我們中國讀者心底裏一直渴慕著的、而又經常不可得見的、獨屬於傳統中國的文學味道--而我以為,這種味道正應該是所謂海派文學的神髓所在。
但詭譎的是,在深得中國傳統審美情味神髓的同時,吳正這些小說作品的敘事,恰是以西方現代主義小說的敘事方式運行的:時空打亂、跳躍,跳過去再跳回來。如此奇特的作品形態,何解?對此,海內外評論家曾以多種理論視角予以解讀,都堪稱敏銳,但又似都未能全面。直至作者在《情迷雙城》的前言《靈魂的安放處》中提出了“潛意識寫作”的概念,筆者認為,到此方能切中要害地解釋吳正小說創作的獨特性。
“潛意識寫作”的發生與緣起,最初或許是作者特殊經歷造成的無奈選擇:曾經患抑鬱症8年之久,寫作在此期間成為療愈良方,同時意外的是,原本作為治療方法的“自我催眠”,被作者用在了驅動寫作上,從而根本地改變了作品形態--由早年長篇小說《上海人》的寫實主義,一轉而為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品格兼具的奇異形態--《情迷雙城》收錄的中篇小說及長篇小說《長夜半生》應視為這個作品系列的代表作。
所謂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品格兼具,如果僅僅從方法論的意義上,在絕大多數當代小說創作裏都不是新鮮事。從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帶來時空觀念和敘事技術的革新以來,小說家如何能抵擋如此便利的“創新”誘惑?合用不合用,都難免一試,現代主義的時空觀、人性觀、敘事技術作為形式與手段,可以把素材像變形金剛一樣做各種“文體”實驗。但在吳正的小說裏,無論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皆非方法論層面而是本體論層面的。作者特殊的“自我催眠”術打開的,是一個完整自恰的潛意識世界,一個藝術創作的潘多拉魔盒。
對於這個潛意識世界,東方古老的佛學名之為“末那識”,西方現代心理學將之作為療愈之匙,而對於潛意識的意義解讀,東方古老的智慧又與西方的哲學、科學、文藝理論實現了跨時代與跨文化的相遇:這裏埋藏著一個生命個體最大程度上的心理真實,世界觀意義上的真實,即佛學所謂“實相”;對於藝術創作而言,這裏蘊藏著一個生命個體最蓬勃的激情和能量。
吳正小說所勃發出來的驚人的藝術能量,也就來自於這“潛意識寫作”的魔盒。任何的形式、方法與手段,本身不可能具備藝術能量,藝術能量只能來自於一個生命個體情感能量的爆發,對於另一個個體心靈的召喚和碰撞。作家積蓄全部能量打開的潛意識世界以小說的形式被呈現,以“實相”輕易逾越了“形式”與“主義”的刻意與“著相”,打破了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世界觀上的壁壘。
以其中篇小說《姐妹》為例。舊上海至新上海的大約60年間,中間歷經三反五反、文革、改革開放,普通人一家的三個女兒,圍繞三個女孩的幾個男人。讀者最初接觸文本,盡可將其作為出色的現代主義小說,作者以每個人物的主觀心理時空結構全篇,以各種非邏輯非理性的微妙感受和精微意象楔入人物的主觀世界。然而讀者將所有人物的心理時空周遊完畢會發現,這整個又是個有故事有傳奇有因果的嚴格意義上的寫實主義小說。每個人物都堪稱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這些被命運播弄著的普通人,不想成為傳奇而被動成為傳奇,不想製造悲劇而身不由主製造悲劇。其中生命欲望的野蠻生長,筆力之勁令人想到19世紀自然主義的左拉,而時代的荒謬、人性的深淵、因緣際會的乖戾,終於造就種種悲劇的必然與不可逆轉,這人生的嚴酷痛切所喚起的,又直追陀斯妥耶夫斯基作品帶給人的那份怵然。
吳正的這一系列小說,人物故事各個不同,但形態與質地相似:無論是作為寫實主義的力度與深度,還是屬於現代主義的美學創新,都異常地突出、強硬和堅挺。這些人物故事、這種風格形態,絕非任何人動用理性和知識所能夠設計得出來--它混沌,豐盛,靈動,優雅,宛如天造之物一般渾然天成,元氣充盈--據此,“潛意識寫作”或曰“潛意識創作”,不僅對於文學評論與研究而言是個值得重視的新概念和新課題,對於其他藝術評論研究亦然。或許,人類藝術史上那些魔咒一樣代代流傳的經典,那些奔湧在歷史和時間當中生生不息的美麗河流,梵高的星夜與向日葵,詩歌史上那些膾炙人口的詩句,都是在這一地底下暗暗地互通著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