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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移民的第二故鄉:跨越邊境與跨越世紀的香港

 

—— 簡談吳正《上海人》之再版《滬港春秋》

作者:童月

 

收到這本書《滬港春秋》(英譯作Romances in between),是在2022年初春的一個上午,那時我剛從港島搬來南丫島不久,就遇上香港第五波疫情爆發,而這已是全球瘟疫流行第三年,也是我從深圳來到香港進入到第八個年頭。

 

在這樣一個歷經過高速流動而今卻被迫停擺的時代,能在遠離市區的離島上收到這樣一個信件包裹,多少是有些懷舊且罕有的事。原因更在於,寄我此書的不是別人,而正是作者吳正老師本人。

 

有時人跟人的相遇相識,真的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我認識吳正老師就純屬偶然。當時,只是碰巧給同事帶路去港大的「一念素食」餐廳,便被邀請著一起用餐。對面坐著的便是吳正老師,他看起來應該是可以當我爺爺的年紀,但卻異常有神采,並且對我這“莫名”出現的晚輩極其親切友善。同事跟我介紹說他是一位作家,還問我有沒有讀過《上海人》。我當時既兩眼放光又惋惜地搖了搖頭,只是好奇地聽他們在用上海話敘舊拉家常。我雖懵懵懂懂,已有預感這位作家爺爺身上一定帶著很多有趣的故事,那裏有歷史、時代與個人漂泊旅居印烙下的痕跡與滄桑。

 

那一次似乎是吳正老師第一次來這家素食餐廳,後來便時不時晚上的時候會過來吃飯。我因是這裏的常客,便有機會撞見吳老師,聽他講他過去文革時期在上海,後來又怎麼來到香港的故事。很神奇,這是我第一次先認識書的作者,而不是書本身。我隨後在港大圖書館借了他的短篇小說集《後窗》來翻看,便發現確實能在作品中找到作者人生經歷的影子,但跟面對面聊天不同的是,文學作品終究是更藝術化的呈現與提煉,是這些作品讓個人的現實經歷更具紀錄性和審美性,乃至引起某種精神的共鳴,讓另一個時代,甚至另一種文化的讀者都有辦法去設身處地去感受、體會、共情,這或許便是藝術與文學的可貴之處。

 

我第一次領略吳正老師筆下的“滬港春秋”倒不是手頭這本新收到的書,而是他的另一本中長篇小說《長夜半生》(又稱作《立交人生》),這部作品應該是吳老師中後期的作品,可謂是吳老師小說創作臻於成熟的代表作。它像油畫,一層又一層塗抹;像交響,一組又一組演奏。小說中不停重複的場景,是裏面人物四條分岔而又交錯縱橫的人生節點。在上海和香港的往復之中,在上世紀與本世紀的跳躍之間,回憶與夢境,童年與中年,彈指一揮間,疊合無縫。仿佛沒有因果,回首卻早有安排,斷層分割,又藕斷絲連。回憶和夢境可以無數次地穿插在不同的當下。童年,是中年的夢遊。中年,是童年的傷痕。在漫漫長夜、半生已過之際,四個小說人物的命運仍交錯在童年與時代裂變的隔閡裏,暫望不到通向未來的重生或是和解的路。局囿在此,要問的或許是,等待他們(晚年)的下一個時代(也就是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是什麼?

 

這種當代中國社會的割裂與斷層感,在《長夜半生》中有很明顯的體現,一個人這一生即使從未踏出過上海,或是香港,但撞上了這樣一個從文革到改革開放,從殖民到回歸的時代,她/他也註定會感受到這種劇變帶來的恍然無措,更何況是穿梭漂泊在滬港兩地的人呢?但吊詭的是,變著變著,“上海似乎越來越香港,而香港又似乎越來越上海了”,童年的故鄉註定在歲月裏漸行漸遠,而異鄉卻慢慢成為了第二故鄉。

 

神奇的是,雖然我跟吳老師隔著一個時代,卻也能理解這種跨境雙城的體會。我是2014年來香港念書,疫情發生前,跨越深港邊境幾乎是每週或是每月的家常便飯,我在短短數小時內便能體驗兩種城市人文景觀極不同的社會,而積年累月下來,兩邊的文化與語言都慢慢地在我身上有機地流動與融合,可是外部的意識環境卻朝著越來越撕裂的方向變化,這於我著實是苦痛的,且是雙倍的苦痛。這個時候,疫情來襲,近在眼前的家卻無法回,我的雙城流動生活在這樣一個機緣下停下來,也慢下來了。

 

 

這個時候,翻開《滬港春秋》,也即是吳正老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上海人》在香港的繁體再版,是一種很奇妙的閱讀體驗。裏面的主人公正之,與家人分隔數十年後,終於在改革開放前夕,拿到了從上海前往香港的港澳通行證,抱著忐忑、期待又不舍的心,在廣州搭乘綠皮火車去深圳羅湖過關。這些名詞“港澳通行證”、“羅湖”、“過關”,對我來說,真是太熟悉不過了!但此時讀到的場景,又是陌生的,仿佛在觀看一部紀實影片,把我生前未經曆的歷史畫面一幀幀播放。當時主人公正之在深港邊界的羅湖橋上停駐回望,不可思議,就這樣一條線,輕易的一步之遙,便要承載那麼多年的悲歡離合。二三十年後,或許也不會想到,每日的跨境人流量可以高達數十萬計,當然因為疫情,這道羅湖關已經清冷了三年多之久,現在的我(以及諸多被分隔兩地的人)或許也因此能深深地共情主人公跨越邊境的來之不易,以及對故鄉親人的思慕之情。

 

跟著正之,重溫隻身第一次來到香港的那種彷徨失措,以及這座城市獨有的山海樓島同屏的奇特景觀所帶來的震撼感,還有繁華奢靡與市井錯亂逼仄共存的暈眩感……這是來自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新移民眼中的香港,這不僅是一份珍貴的文學性史料,更是一種歷史的迴響,讓三四十年後的新一代香港移居者在閱讀中找到某種懷舊般的共鳴。

 

這種身處異鄉的孤獨感,與掛念故鄉卻又遙不可及的矛盾,便交織在正之與樂美以及曉冬這兩位故交、知己也是愛人的情感線裏,也交織在愛情與友情,此地與遠方,肉體與精神,現實與藝術,香港與上海的複雜組合裏。我在此並不展開,但願由更多的讀者通過親身閱讀去細細體會這Romances in between。

 

雖然和《長夜半生》相比,《上海人》的敘事線是較單一直線的,從青少年邁向中年,再邁向後記中的老年,空間也是從上海來到香港,再回到上海。但這背後的時空感卻並非朝著某種“進步”抑或“衰退”的趨勢變化,而也像《長夜半生》裏的那樣,上海的青春回憶一直不斷地滲進在香港度過的每一日,以至於形成某種軸心,讓裏面的角色不斷地被“牽引”和“回歸”,在日復一日的重複與忙碌裏,金錢、地位的積累,只是表像,在不管是正之、樂美、曉冬甚至是正之父親的時間線裏,故鄉的情與憶才是恒久不變的圓心,在歲月的圓周運行裏時遠時近。 這本合集《滬港春秋》,增添了《上海人》的後記,我覺得是更完整了,因為這兩冊合起,才讓人將這人生的圓看得清楚了,我們得以看到正之的老去甚至信仰/精神的成熟,正之與樂美關係的疏離與轉變,還有更重要的,曉冬的死亡。她的死亡,比起正之父親的死亡,更增添了濃郁的宿命般的悲哀與宗教性的超脫。於我而言,這兩個人物的死亡,是全冊最為動人的情節。正之父親,一個在金融市海裏嚴謹度日的成功人士,臨終前逐漸讀懂自己的兒子,被詩與文學打動,外在的浮華頓時顯得多麼虛無,與深愛的家人和解、共情才是生命重量之所在。而曉冬,這麼多年過去了,她似乎一點都沒變,一直住在半山面海的居所,與音樂、鋼琴作伴,以教學生彈琴維生,沒有其他更複雜的人事,但這些其實都只是支撐或維持她存在的某種物質框架,一旦形成,便毋需過多留意,這裏的物質形態只以一種極低能耗的方式存在。用這種簡單的生活方式,其實是在維繫一種藏於內心的深厚的愛,對音樂、對正之、對他們與樂美三人的關係、對上海、甚至對她名義上的丈夫金富的某種責任,在年復一年中,這種情感非但沒有磨滅,反而更堅定不摧了,因思念、隱忍、克制、遺憾,這種情感化為一種悲傷,很痛,也很真。她的這一生,極雅淡,也極濃烈。

 

不知為何,在一本小說的長度裏,看完人的一生,尤其是跨越了急劇變化的時代,總難免唏噓,但這不是悲觀,反倒讓我對生命中那些瑣碎、名利、喧囂不那麼在意了。童年、夢境、回憶、愛、無名的感受……生命難道不正是,或者說,更是由這些組成的嗎?「我站在世界的盡頭,遙望那片紫色的花海」,就這樣淡淡地,就像印在書背上的《金剛經》所言:“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多少執著、糾結、愛恨,又似乎可以輕輕化開,變成絲毫沒有重量的泡影,轉瞬即逝的露水和閃電確實不過如此,一生是不過如此,才使得當下的這一瞬,這飽含真情熱淚的這一瞬,極其珍貴、珍重。

 

最後值得一提的是,書的封皮選的是莫奈的印象派畫作《日落》。印象派的手法即是不追求與眼前所見之景的表面相似性,而是旨在描摹一種印象和感覺,有時這種印象和感覺,比起單純的寫實更真實,也更動人。吳正老師的這部《滬港春秋》便是他所經歷的歷史與時代的一種印象派寫生。讀後,也讓我不禁遐思,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個春秋印象,又應當從何說起,以及作何描繪呢?

 

2022年4月3日 寫於南丫島,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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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童月,2018年畢業於香港大學,主修城市研究,輔修比較文學,即將就讀香港中文大學人類學碩士(兼讀)專案;現就職於香港大學香港人文社會研究所的亞洲宗教研究團隊,從事媒體、教育與專案管理等相關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