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老街,還有那些舊事兒……》

作者:黃元元

 

 

 

生宣被鹹水浸濕,隔夜就幹

一朵浪花,淡了焦墨

剛落下江湖二字,故鄉水

就湧上了心

 

蒸汽是湖泊的使者。午夜

我曾為夏季裸了背。疲憊的風

追逐著末班車,汗水

造就了一方鹽田

 

從一個城顛沛到另一個城

屋在轉換,心卻留在孩提

幾代人重複昨天的故事,離別

總在拂曉時分

 

我父親以及父親的父親,向上推十幾代都是湖南岳陽康王人。再推遠一點就是從江西過來的袁姓人家。岳陽古稱巴陵,是一座歷史悠久的古城。父親五十年代去武漢念大學便留下了。別離了“岳陽樓”,又臨近了“黃鶴樓”。遠祖恰來自贛,似乎跟“滕王閣”又扯上一點關係。江南三大名樓的靈氣,父輩祖先們都沾了光。

 

北伐時期,我祖父袁湘潔公,曾追隨革命先驅黃興先生輾轉兩湖,那時武漢曾是首善之區,地主逃難時有“一等的跑上海,二等的跑漢口,三等的跑長沙”之說。

 

五十年代,新中國政府按東南西北中幾個地理方位,將國家行政管理劃分為幾個大局,一個局管若干個省。中南局所在地在九省通衢的省會武漢,中南局涵蓋粵、桂、湘、鄂、豫五省,高等學府也集中在江城。據說當時由岳陽去武漢,比去長沙還方便。湖南人去湖北念書的習慣延續了好幾十年,如今身邊的年輕人,很多都是畢業於武漢高等學府的湘籍學子。

 

從地圖上來看,洞庭湖以北即湖北,洞庭湖以南即湖南。春秋戰國,兩湖都屬於楚國,現在湖北人愛稱之自己為荊楚,湖南人則稱之為湘楚。同為楚國人,兩湖的文化差異還是有的。當今,湖北在高等學府方面有些優勢,但在飲食文化、大眾傳媒文化,湖南又明顯占了上峰。不僅如此,細心的人還是會發現兩湖的人文風土還是存在著很多不同之處。

 

我出生在武漢協和醫院,北京和福州也有協和醫院。文革時期武漢協和醫院更名為友好醫院。協和醫院是清朝時期教傳入中國的一個重要鑒證。武漢協和醫院溯源於1866年英國教倫敦會傳教士楊格非在漢口建立的“仁濟醫院”。1928年,英國教倫敦會與教循道會合作,仁濟醫院正式擴大發展為“漢口協和醫院”,並遷至漢口中山公園附近。我家就在毗鄰公園不遠的一條著名百年商業老街——江漢路。

 

葉子一片片零落

夕陽是殺青後的餘溫

器皿在物哀裏揉撚

香濃,令我茗醉

 

記不得上周的事兒了

剛燒壺水,一個小盹就放涼了

夢回依約,東方美人

沒來得及卸妝,已是陳年

 

每一口苦澀,將甘甜回放

回放是老街上的誓言

裸露的磚頭應了景

兩張稚嫩的臉,泛起湯色

 

夏日被洪水吞噬

春雨後的朗日,恰似悲秋

又一個不眠夜,舀一瓢江水

拾柴取火,煮沸到天明

 

 

中國古時稱之四大名鎮,一般指湖北的漢口鎮,廣東的佛山鎮,江西的景德鎮,河南的朱仙鎮。這四個城鎮都具有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文化,分別代表了地域的特色和一定歷史時期的風貌,具有鮮明的特色。提到漢口,不能不說江漢路了。江漢路是一條有百年歷史的鬧市街道,地位如同北京長安街王府井、上海南京路、天津和平路以及哈爾濱的中央大街。江漢路自沿江大道至花樓街段,曾是清末英租界的“洋街”,在近代歷史地理學家楊守敬於1890年繪製的《武漢城鎮合圖》上就有規劃出這條道。清末,隨著商業和對外貿易的發展,此段興建了不少銀行大樓,主權為英租界侵佔並改名為太平街。今日世界,凡是銀行大樓集中的地段稱之為金融中心區或是稱之金融一條街,是城市最具吸引力的區域。我們所熟悉的紐約華爾街和香港中環就是最好的例證。

 

清末民初的漢口有個稱之“地皮大王”劉歆生的風雲人物。劉歆生(1857—1941年),字仁祥,老漢口稱他為劉祥、劉善人,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據說他曾跟黎元洪開玩笑說,“都督您創造了民國,我則創造了漢口。”在中華民國第二任總統黎元洪面前口氣如此大的人,只能數清末民初漢口的地產大王劉歆生了。1906年起,他用自己創辦的填土公司填平江漢關與英租界緊鄰地段,與租界合築“歆生路”,在與花樓街毗鄰的路段修建了兩層樓房的生成裏,接著向歆生路北段延伸,又修築了歆生一、二、三、四路和民意路等。在歆生二路(今江漢二路)對面往東,修建了華商街,並在此街周圍,提供大量地皮給漢口工商界人士,修築起10多條街道,一個漢口新區赫然呈現。辛亥革命後,華人資本家迅速興起,不到10年時間,江漢路一帶變為漢口繁華的商業街。民國初年的《漢口竹枝詞 · 歆生路》中描繪當年江漢路的繁華景象:

 

 前花樓接後花樓,直出歆生大路頭,

 車馬如梭人似織,夜深歌吹未曾休。

 

上世紀初至中葉,兵荒馬亂的。共和國成立後,政治運動連綿不斷。百年時過境遷,又有幾個人記得這個曾經富可敵國的劉歆生呢?驗證了中國傳統說法,富不過三代。財主老爺的名字最容易被世人遺忘。細心去研究,發現歷朝歷代能名流千史的名妓多過名商。名妓的那些風流韻事,永遠是成年人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話題。有錢人百年之後,立馬啥也不是了,俗話說無奸不商,損人利己的事還是少說為妙,掩醜楊善也是我們的傳統嘛。歷代文人騷客留下的作品,那才是千古不朽啊!優秀的建築只要屹立不倒,就會以凝固的音樂形式,無聲地向路人傾訴她與多少主人家的悲歡離合情。錢財乃過眼雲煙,能留下來的只有文化了。當然,有誰會跟錢財過不去呢?多說了兩句,平衡一下棄商從文的心裏,偷著樂一會兒。

 

一條絲弦纏了500年

纏到第七條,泛音繚繞在天

子牙在上面和著拍,閉目凝神

 

兩江橫貫,恩澤沿岸百姓人家

三鎮隔水鼎力,慣看東逝水

熱幹面,在漢罵聲中下了鍋

 

白雲蒼狗,黃鶴一去不復返

我踏一葉扁舟,蕩漾東湖綠漪

有一朵睡蓮,向我傾訴久遠

 

那年烏雲籠罩,漢陽造亮劍

武昌城打響了第一槍

漢口鎮騷動,後花樓商戶拿起栓

 

租界裏的紳士淑女們驚恐

收拾好細軟,獵裝行頭屏氣聆聽

江漢關的鐘聲,雄渾依然

 

江水沖刷著時光,留下江城的魂

龜蛇睡了一萬年,醒醒吧

珞珈書聲琅琅,沏壺花紅慢慢喝

 

 

歷史上,江漢路實際上是華人與洋人的分界線。江漢路西面的花樓街、黃陂街以及毗鄰的大興路一帶是民族工商業者開設的店鋪、作坊、前店後廠型的食品店。聽老人家講,我所居住的中心百貨商店的北翼一樓,二戰前是一間蘇州餅乾店。江漢路的南邊臨街的基本上是西方列強和官僚、民族資本家開設的銀行、公司和商店。加上江漢關輪渡碼頭迎送客源,營造了江漢路的商業氛圍。五十年代至今,江漢路東西兩邊屬於不同的兩個區管轄,我住的西邊是江漢區,街對面是江岸區。國外很多城市都將這種街道稱之界限街。我在香港和溫哥華居住過,每當經過當地的界限街,就會觸景生情想起故里江漢路來。

 

一擔鄉愁,落下肩

傍晚,我漫步在雨巷

斑駁修飾了,陸離

卻存於心

 

久違的開襠褲。一襲

屁簾子,管後不管前

小崽子是第三代吧

肉螺絲有點歪

 

我在尋覓,尋覓那

濕漉的白小褂,小辮子

在花前晃動,少年我

暈眩了,暈眩在月下

 

從小居於鬧市,對於窗外傳來的車水馬龍及吆喝聲早已習以為常,而且頗有親切感。這個習慣導致至今還經常開著電視電燈睡覺。有時聽到朋友們談起老家的山水啊、田園啊是如何清秀、如何恬靜,旁聽者的我始終無法被其吸引。屬於完全都市人的我,越是熱鬧繁華,越是有安全感。在鬧市中做到靜心,別有一番風味。

 

1927年,民國政府收回漢口英租界,太平街和歆生路改名為江漢路。現今在江漢路遺留下十三幢二十世紀初的優秀歷史建築,就是江漢路繁華商市的歷史見證。江漢路不愧是一條帶狀的露天建築博物館。小時候經常徘徊在一字排開的歐陸風格、羅馬風格、拜占庭風格、文藝復興式、古典主義風格的街道,飽饗著西方的建築美學帶來的線條與質感的視覺衝擊,在欣歎於這些被凝固的音樂之時,我幼小的心靈就種下了“崇洋媚外”的種子。七十年代前後祖國建築幾乎都是一個模樣,由“幹打壘”演變出來的“板樓”,大大小小的樹立在祖國的大江南北。這些“節約鬧革命”的產物與租界的洋房PK,實在是慘無忍睹。儘管受的是完全徹底的紅色教育,但並沒有妨礙我暗自下的決心,有機會一定要離開家鄉,到外國去生活。對於美的本能嚮往與追求,戰勝了無產階級感情。我的信念系統,在當時絕對是個逃兵。

 

扼守江漢路最南端的就是江漢關,即現在的武漢海關大樓,是一座有生命的龐大藝術品。江漢關與日清銀行相峙左右。它凝重莊嚴,那曾隨風飄蕩半世紀之久的頂樓鐘聲如今依然縈繞在我的耳邊。作為武漢近代標誌建築,最能吸引眼球的是樹立在門前的科林斯柱,柱頭是用毛莨葉作裝飾,形似盛滿花草的花籃。從石材的色澤裏,精緻的毛莨葉濃濃地散發開來。70年代中期,母親的幾位朋友由香港來到武漢旅遊探訪,佇立在江漢關一帶的建築群中為之震撼,連聲道來:太像英國了!

 

我家住江漢路137號,後來改為147號。前門就是武漢中心百貨公司,出入得走後門華中裏。裏即里弄,這是上海人的叫法。漢口人多稱之為巷子或裏份,北京人則叫胡同兒。華中裏紅瓦面、清水牆,輔以木窗、煙囪,一派近代歐洲風光,與上海的石庫門同出一轍。現在我們看到的城市排屋(Townhouse),那個時候已經就有了。房地產商的廣告詞將“城市排屋”視為當代一種新興的房產品,顯然缺乏對中國租界建築史的瞭解。

 

落日吻別最後的綻放,斗篷

留了背影。雲彩退潮時

帶走了喧嘩。思念重返夢鄉

 

在粗杆的遮掩下,那一朵

錯別了離愁,低垂恰如回避

陰影鏈接晝夜,也拉長了相思

 

黑幕吞噬燦爛,忍傉

只為涅槃。感懷明日黃花

愛,從未止息

 

破曉之前,留住縈繞

霞光為迎接夢神,披上外衣

走心的,都在陽光路上

 

 

父親由中南財大畢業後就被分配到中國銀行漢口分行做職員,我們家的房子是銀行宿舍。居住沒多久,房子就歸屬水塔街房管所了。家就在中心百貨北翼的三樓。建築物1928年開工,起初規劃就是酒店和百貨公司大樓,一派歐陸風格。造型奇特,呈L型,50年代建築物北翼一層為百貨公司,曾做過兒童商店和五金交電門市,二至五樓為住家用途。西翼和主樓高層為旋宮飯店。改革開放後,聽說北翼的二至五層的居民集體被遷移到漢口單洞門。連同後面的大半個華中裏,都被中心百貨吞噬掉。玻璃幕牆將建築物罩上了,同時也遮掩了我心底的一道虹。

 

與建築物同歲的璿宮飯店,是湖北省歷史最悠久的歐洲古典建築風格的飯店,享有湖北省最具文化內涵飯店的美謄。80年了,即使在文革時期,名字從未變更過,算得上是名符其實的老字型大小了。改革開放之前飯店只接待外國遊客,屬於專門的涉外觀光飯店。小時候經常跟在老外後面看熱鬧,人家停下來,我們這群孩子們也跟著止步。遊客們繼續向前走,我們立馬跟進。遊客們光鮮的服飾打扮,與路人單調劃一的行頭形成鮮明對比。

 

迷失在花甲前的初心

突發在回家的路上。雛鳥們

為我而歌,走的娃娃音

 

仍是那條街,步伐已蹣跚

遊子臉,緊貼著那塊久違

兩行晶瑩,暖了石板的包漿

 

頑童在場中玩耍飛碟,碟

繞我一圈。或是外婆在呵斥

盡然,盡然叫的是我的乳名

 

目光朝著聲音掃了過去

久違的印染小褂,巒峰上

那夕陽下的碎花,花瓣濕了

 

80年代末期,第一次回到家鄉,就選擇住在這兒時的心中凱旋宮殿。進駐酒店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天臺去看看,故居的頂樓與這裏是相連的,高牆阻隔了不僅是天臺的區域,還壓抑住了兒時的好奇心,這是外國人住的地方啊!上世紀初的建築室內空間普遍比現在的高,感覺非常的開闊,房間也住的蠻舒服。酒店餐廳的佈局錯落有致,互相連接,但又相對獨立。很適合三五好友小聚,愜意,舒心。好喜歡餐廳的陽臺,酒醉飯足後,靠在露臺上少憩,一陣涼爽的小風撫面而過,特得勁兒。

 

二樓以上的舊式樓梯都有保留,左邊牆上黃色射燈氤氳著一幅類似《花樣年華》海報的壁畫,大廳窗子上鑲嵌著色彩豔麗的玻璃,讓人頓時離開喧囂嘈雜的江漢路,仿佛置身於30年代的大漢口。飯店樓道的木質地板依舊,聽到磕、磕、磕的腳步聲,只見一位穿著旗袍的年輕女子迎面走過來。齊眉的劉海下麵眯起一對鳳眼,梨窩淺笑,“Can I help you?”。我用地道的漢腔表示謝了!酒店的公關經理的優雅氣質,恰到好處的吻合了懷舊酒店的風情。婀娜多姿的倩影,即將消失在樓道的盡頭,突然閃出瞬間回眸……這不就是王家衛的映畫重現嗎?

 

佇立於江漢路街心,抬起頭眺望江漢一路的天空,中百、璿宮飯店與正對面建築劃出了一道算得上是漢口最漂亮的天際線。樓房飾柱,曲形轉角,開敞的穹頂塔亭,打破了中式建築屋頂的平直,顯得錯落有致。少年時期的我,經常在家的樓頂,無數次的眺望眼前亭子頂端的那根尖錐,頗有一種向上的衝動感,激發出一種嚮往藍天、沖出桎梏、出走翱翔的欲望。

 

70年代初期的我,常常將無法紓解的糾結,用書法形式展現出來。我喜歡狂草,胡亂的塗鴉算是最好的選擇。剛剛走到社會的時候在地盤做建築工人。有一次負責澆灌水泥預製板,我在水泥未幹的預製板上,用泥瓦刀做筆,狂放的刻寫了好多詩。一位帶山東口音的趙師傅盯上了我,並收我為徒。在他那裏我見到了許多《芥子園畫譜》和很多名人碑帖,後來才知道他是個大右派,美好青春全部獻給勞改農場的一名知識份子。對了,我不是他的書畫徒弟,而是學泥水匠,在他的眼裏,我是個前途無量的小夥子。當時我最渴望的是做一個樓盤施工員,當一名看看圖紙,指揮人家去幹活的人。70年代做的房子都是一些方塊形的粗坯建築。印象最深的是參與武漢食品廠的建設,建築物坐落在漢口江岸區沿江大道。左右的建築都是歐式老房子,新舊交錯,更凸顯了新房子的簡陋。

 

牆角那塊水泥終於掉了下來

灰與白含羞,紅磚露彩

詫寂在愛巢流轉,傷感的調

 

補壁無限期擱置,喜歡裸露

外延,天造地設

生命畫冊添一枯筆

 

時光不老,回眸

謙卑的背影,蹣跚學步

逆光,柔美依然

 

 

我家住在三樓,還有兩家鄰居共用一間廚房。相處20多年沒有紅過一次臉。其中一家範姓人家是本地漢口人,解放前是個做古董買賣的,一家人都是京劇票友,兒子威威是京胡高手,大女兒唱旦角。家裏常常高朋滿座,狹小的空間並沒有阻擋人們的高度熱誠。幾乎每場堂會我都擠進去湊熱鬧。還有幾個玩西洋樂器的老師不時會來上幾段獨奏,第一次聽到的小提琴和大提琴演奏,都是在範家。提琴曲子如:《流浪者之歌》、《引子與隨想迴旋曲》、《查爾達什》、《沉思》、《敘事曲》……首首名曲都在我少年時烙下了深深的印記。儘管常處在聲聲京韻京腔中,還是青睞偶爾飄來的西洋妙音,那扣人心弦的樂句,幾十年縈繞在心中,揮不去、抹不掉。在那以後,我與大提琴有個約會……

 

浪花,在髮髻旁

翻騰出一縷金色,美人肩

扛著玉頸

 

陽光,溫柔了前後

肌膚欲推還迎,遮掩

豹紋的鮮活

 

貓科,忽深忽淺

忽明忽暗,女伢的心思

總讓癡情漢難以捉摸

 

舞娘,足尖落地,臀擴張

蜂腰塌陷了,男人臆想回歸

難忘母體的眷戀   

 

娘子,斜躺淺靠

在懷抱裏偷歡。蛇精S型忸怩

心聲卻流露出鬚眉的濃烈

 

野馬與藏羚羊親昵,空氣

被凝固。銀絲吐露陳年舊事

有離合,也有悲歡

 

低語,愛在流淌,此刻

來不及,來不及有任何矯情

心扉被冰封

 

這不似梵婀琳

在傾訴的間隙中

忽有斬獲,再興致油然

 

雌雄體,驚天地,泣鬼神

拒絕了人間所有冷漠

直指人心

 

想溜?靈

被固著。生死坦蕩

我心飛揚

 

武漢人稱之上海人為“下江人”,即是指“居住在長江下游的人”。我的另一家鄰居姓畢,畢老爺原本是在上海做銀行襄理,40年代戰亂頻頻,很多上海人由長江下游往上游遷移,很多人並未有遷到上游重慶。漢口屯聚了許多下江人,尤其是做銀行的人為多。印象最深的是畢家從上海運來的紅木傢俱。如今在香港中環“上海灘”旗艦店裏仍然可見到這種民國時期的海派傢俱。90年代我在新居裏儘量模仿十裏洋場的味道,這是對舊時流金歲月的緬懷。中西合璧代表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華洋夾雜是中國與世界融合的一種現象。我的家居品味一直沿襲至今。當然,隨著年歲的增大,對樸素無華的造型更加喜好,簡約的線條是繁瑣的蛻變與終結,是具象的靜心,能幫助現代都市人回歸生命的本源。時下的我鍾情於中國明式古典傢俱與西方後現代工業的幾何造型。將兩者放在一起,會發現驚人相似之處,原來世界真小。

 

家後門巷子裏頭的華中裏小學創建於1950年,全新的共和國的產物,是我呆過六年的地方。與大多數學校一樣,學校因地而名,解放了,窮人翻身做了主人。私有財產逐漸變為公有,華中裏因某種原因成了國家銀行的房產,也許為了解決銀行子弟入學的問題,便在自己的產業上辦起了學校。聽老一輩的說,華中裏小學初期就叫銀行子弟小學。印象最深的是班主任張庸老師,她教我們語文,樣子很親切。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學校組織我們集體去看電影----《紅岩》,第二天的作文就是“紅岩電影觀後感”。依稀還記得作文的開頭,直接用電影劇本的形式來展現了影片的開場,接下了就是片子對我的產生的震撼……張老師給予很高的評價,說已經懂得描繪人物內心的活動,並在全班做了表揚。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得到外人的認可,別提有多高興了。

 

童年,外婆告訴我

太陽是圓的,月亮是圓的

地球也是圓的。那星星呢

星星也是圓的嗎

 

小時候,看火車賓士

心,也隨車廂去了

嚮往南天窗

海風都進得來

 

悶燒住在車站塔樓裏

月臺,時而敲起金屬聲

旋即又靜了。迎來送往

一路走著芯

 

少年像個野牛犢子

一路撞南牆之勢,轉眼

踏入叢林。今日老黃牛

返鄉咀嚼兒時的茵茵

 

六點啟程,過了半個世紀

此時也得兩三點了吧

淩晨五點醒來,一絲涼意

躺在廊前老搖椅上

 

默默地,默默地

坐等曙光

 

上了六年小學,最感到頭疼的就是每一學期的“家長會”,家裏唯一的“大人”就是只會講廣東四邑話的外婆。60年代初,母親餓出一身病就回香港了醫治去了,代替母親職責的是母親的母親。外祖母來自“開平碉樓與村落”,是中國首個誕生華僑文化的世界遺產專案的所在地。外婆與校方的溝通,如同雞與鴨的對話。各自有各自的表述,表情與肢體語言構建了溝通的橋樑。

 

天上只剩一朵了,白雲

浮現出童年走失的痛

外婆呀!你在哪呢

 

乘著夢幻翅膀,徘徊在霧裏

愛就是陪伴。如果允許

真想帶走這片雲彩

 

仰望給了時辰,殘陽漏盡

雲朵也萎靡,黑幕落下

心碎了

 

文革時期,取消了所有畢業考試。班上全體同學手牽著手,排著隊進入了武漢市第28中學。中學生的階級鬥爭要比小學抓得緊些,初一上學期,“班”按部隊編制,組建為“排”。我爺爺是舊時官宦,爸爸是臭老九;外公在美國,母親在香港,算是有特務家庭的重大嫌疑吧。我被攆出了“紅一排”,告別了同窗六年多的同學,去到一個後進學生較集中的“八排”,同學中有死刑犯家屬,小偷等等黑五類子弟,我倒挺開心的,大家聚在一起可以胡說八道,少了很多顧忌。那個年代流行“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句子,一群王八羔子聚在一起蠻好玩。文革十年正好含蓋了我本應讀書的十年,原有的教材都視為“封資修”的東西,書是沒有什麼好念的了。雖然我從未獲取任何一張二十八中的肄業或畢業證書,然而她承載了我所有的少年記憶。青春的激情隨“樣板戲”燃燒著,一個徜徉在音樂裏的小夥子,從未醒過的夢。

 

學校在江漢北路,住在華中裏周邊的學生們,每天上學要經過鐵路線,時常被停下來的火車隔開,擋住了上學的路。不想遲到就必須練就一套翻火車的本領。於是,趁火車在未啟動前翻越火車,成了我們這一批中學生熱衷研究的專門技術。據說火車司機壓死人是不用負責任的,那時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名穿州過省,免費旅遊的火車司機。更重要的一點就是“碾死人是不用負責任”。現在想起來有點可笑。不願負責任,難道是人與生俱來的天性?

 

蹉跎,將大馬路削了半拉

窄窄的道,承載了多少悲歡離合

返鄉老叟,一路數落家珍

 

燃一支香煙,將它豎起

微弱的煙霧,帶我穿越,穿越

在半世紀前,少年從硝煙裏走來

 

紅海洋,翻騰在高音喇叭的聲浪中

群情蔓延開來,我找不到北

堤岸上一堆人在哭喪,親人死了

 

我垂下了頭,腳下黃土也崩塌

泥漿飛濺在身上,恰好包裹了創傷

琴童打開匣子,仰天奏起絕響

 

風兒啊!請記住這首樂句

帶給我遠方的親人,音符

也為我流淚,淚水融入了大江

 

歲月,是堆砌在江灘上的泥沙

日子久了,撫平處幾個伢們在玩耍

帶上苕幹酒,趕緊約幾個發小聚聚

 

 

你走後,我拆下琴弦

依次用油紙包起,捲曲的宿命

入殮般,放進黑匣子裏

 

密碼就用離別的日子,數字旋轉

碾壓了一畝芳草,弦外音

在冬眠時依舊低鳴

 

時光沒有倒流,鎖頭還是被敲開

紅燭撐起了儀式,鋥亮的絲線

亮瞎了眸子,眼底的光穿越了

 

青春是委屈的淚花

閃爍了半世紀

 

青春是拿來揮霍的。年少時期的我時常站在陽臺上發呆,呆滯的眼神瞅著街上那些無所事事的人們……啥也別說了……活著就好!從陽臺上俯視過去是“沁園春”飯館。民以食為天嘛!油炸鍋裏的香味與吆喝聲會將發呆終結。幫襯最多的就是他家的熱幹面。一碗一毛錢二兩糧票。念小學的時候,吃一碗二兩熱幹面就能打發一上午。中學時期,時逢發育,還得加上一個面窩,或是吃三兩熱幹面,一毛五分錢一碗。“沁園春”往北幾戶門臉兒就是“中南春”菜館,時逢家裏來了客,花上兩塊錢,過街對面自取外賣,端回一碟美味可口的魚香肉絲招待來賓。小時候特別惦記煎炒小菜的香味。外婆廣東鄉下喜歡蒸菜,什麼菜都用蒸,少時很是不理解。直至看到著名廣東速食真功夫提出的“營養還是蒸的好”廣告,才恍然大悟!離別三十年,回到故里尋覓“沁園春”與“中南春”,這兩家春店早已沒有蹤影了。

 

銀絲在空中唏噓,視力

將日子抹了霜

褐果侵蝕著領地,冰清

已是昨日黃花

 

呷口清茶,童謠環繞耳畔

回甘隨即上來,方才的澀也轉了甜

遠山飄來花香,門是敞開的

忽聞小風提速,似是故人來

 

華中裏東面分南北兩個出口,都有皮鞋匠擺攤。北邊的巷子寬敞些,有段時間容下兩個鞋匠。印象中一個斯文些,不多吭聲。可是他兩眼觀七,對進出巷子的人,姓是名誰瞭若指掌。另一個卻是個嗜酒如命的“酒麻木”,經常借酒裝瘋。小時候聽不懂他說些什麼,回想起來,應該是對現實社會不滿,借著酒後發癲,拐彎抹角發洩出來的壓抑情緒吧。

 

華中裏西南出口,老倆口子擺了個書攤。整整齊齊靠在牆上幾塊大木板上,貼滿了娃娃書封面。售賣話梅、山楂片、柑欖、糖果等零食的小櫃子前面,放了一張矮矮的長木櫈。那年頭,資訊、娛樂匱乏,看小人書、連環畫算得上是很好的消遣。家境寬裕的孩子們看了一本又一本,沒錢的孩子只能湊在一旁斜視。好心的老太太見到囊中羞澀的孩子在書攤邊晃悠來晃悠去,偶而也會塞上一兩本書給他們。天下女人的憐憫心,無論在那個時代,都是好過男人的。那好色的老頭就糟了,利用小孩子好吃好玩的弱點,用糖果和娃娃書誘騙了幾個女童,並侮傉了這些無知的孩子。最後還是還了,進了大牢。

 

東北邊巷子口還有一個賣米粑粑的,大清早不少街坊在那排隊,耐心等待著新鮮的粑粑出爐。還記得當時的情景,把米漿均勻的倒進扁扁的生鐵鍋裏,蓋上鍋蓋。燒猛火,只見木屑、刨皮在火中起舞。一陣旺盛的火焰瞬間燃燒後,就是那熱騰騰、香噴噴的米粑粑起鍋的時候,薄薄的一層糊鍋巴粘著白皙而又軟綿綿的米耙,味道好極了。少兒時期的飲食習慣,鑄就了人一生的味覺品味,如今隔三岔五就想去一下在深圳的武漢風味館子。蓮藕湯紅菜苔,珍珠圓子武昌魚……回味夾著回顧,轉眼就是那個年了,呵呵!

 

消停了,風雨折騰了好一陣子

燦爛光照天地,石屎森林又添清新

是天浴沖刷了欲望都市嗎

 

久違的鳥兒,在樹與樹之間雀躍

靈動引導我回到遙遠,啊

歲月是那一張張褪色的照片

 

城裏沒有劈柴生火的日子

愜意潤了一層茶湯,小憩一會兒

托個夢,回家仍是少年

 

走出昔日英租界的地盤,來到英殖民地的天下……直到回歸。離開故鄉四十一年了,鄉愁依然是揮之不去的夢魘。說愛故鄉嗎?也談不上。幾度夢回江城,仍然唏噓萬分…… 

 

那時過羅湖橋要踏枕木而行

興奮從綠皮車落下,趕緊

藏起鄉音。一個偉岸

面朝南,昂首挺進

 

愛港灣所有的顏色。海風吹過

薄衣濕了又幹,鹽巴印記了辛勞

青春的尾巴,流連在石屎森林

我憶起老家江堤上的黃泥

 

天星碼頭熙攘,人群豔如花潮

觀景卻凝固了。滾動是黑白膠片

映著那漢水上遠行的帆

背負著蒼涼,駛向我的眼底

 

沉淪與奢望交替,轉眼就銀絲閃爍

江城已不是那時的城,維港

亦不是那時的港。夕陽下

盛一勺鱗波,研墨。

 

作者:黃元元,職業藝術工作者,多元藝術人。岳陽籍漢口出生,居香港四十餘年。香港邵氏兄弟電影公司第九期演員訓練班畢業,廈門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畢業,澳門東亞大學碩士,中國管理科學研究院武漢分院客座教授。出版多種詩集、雜文隨筆和書法集,詩集被翻譯成六國文字。原香港歌劇院男中音,現任國際青少年藝術教育協會主席、粵港澳大灣區文學藝術聯盟副主席、香港節日室內樂團首席大提琴師兼駐團指揮、深圳湖景書畫社社長。